秀英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苏北风行三撑子换亲的婚配方式嫁过来的。因俺家和他婆家住一条巷子,又因秀英和俺同姓,辈份一样,便称其为姐了。
秀英在出嫁之前,仅和她男人见过一面,就是媒婆招呼三方人员在一块相亲相识时,瞅了自己的对象一眼,心中的印象评价——也没孬没好,有鼻子有眼,不缺胳膊不少腿的,农村人还图个啥,能挣口饭吃身体壮实就行了。当媒婆问她有啥意见时,她便害羞地没有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算同意了。
这样无恋爱序曲就直奔婚姻去的姻缘,让秀英猛顿接受不了。
婚后,很长一段日子里,秀英姐晚上裤腰带都系着死扣且合衣而睡,不让男人靠身,也没个好脸色给男人。黑灯瞎火的,男人只是唯唯诺诺又和风细雨小声小气地开导几句,既不鲁莽也不野蛮乖乖地将就着她。时间长了,秀英便也动了恻隐怜悯之心,慢慢地喜欢上了男人的乖顺和厚道。走过这样一段婚后恋爱及好感产生的磨合期,秀英姐便也顺从地融入了婆家温暖和睦的生活中去了。
秀英姐虽身材苗条纤弱,但个性好强,生产队什么样的活计她都干得顺溜利索,一副闯头下马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。在生产队妇女的队伍里是个干活的能手,每年挣的工分能和男劳力有一比。如此,小两口自分家以后,勤劳俭朴,吃苦耐劳,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欣欣向荣。
二在秀英姐生了个胖儿子坐月子的这年冬季,生产队分了一段挖沭河的河道工程,全队的男女劳力都集中到沭河工地上挖土方了,秀英姐的男人还是沭河工地上青年突击队的队员,带头劳动冲锋在前,又加秀英姐在他临走时的鼓励和支持的暖心话语,男人处处表现得非常突出,脏活累活抢着干,深得社员们的好评。
这天,生产队派秀英男人回家凑粮凑菜并运送些烧火草去工地。接到任务,秀英男人便带着手扶拖拉机回来了。男人回家见秀英一人又得哺乳孩子,又得洗屎褯还得烧火做饭,便心生感动情发缠绵地想多呆几天再走,可秀英不同意,说:家里有我,你放心吧,挖河工重要,你赶紧去工地吧。
秀英男人挨家挨户凑足了大米和白菜,又在生产队大园和司机一起,在手扶拖拉机上垛满了花生秧麦瓤等烧火草,就连夜开着拖拉机往河工工地赶去。
大米和白菜装在拖拉机的车盒内,车盒之上四周用几根木棒绑上作以托底的架子,架子上便垛了形如草垛大小的一垛烧火草,绕火草之上便坐着秀英男人,这样拖拉机一路摇摇晃晃摸着黑地开走了。
当拖拉机行至青口南的一段崎岖不平的路段时,一个颠辙把拖拉机掀翻在路下,司机瞬即跳下了车,可秀英男人却被压在拖拉机和一垛草的下面,生死不知了。
这下,司机慌了腿,怱忙喊了几声秀英的男人,见没有回声,司机的眼泪哗然而下,嚎啕大哭起来,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该怎么办呢?司机须臾反应是找人卸车救人。于是司机撒腿往回跑,在一个路边的村里,摸黑砸开了一户陌生人家的门,开门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,司机扑嗵一下跪在老人面前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完情况,老人牵扶起司机,说:走,俺给你找大队支书,让他在大喇叭上说说,人多才好救人啊!
当这个村几十口子男女老少把拖拉机翻到路面,又把一垛烧火草扯开后,秀英男人已奄奄一息地撅在又水又泥的沟底倒抽着气不能动了,几个妇女和老人踄泥过水地把秀英男人抬到拖拉机盒中,司机连句感谢话都来不及说,就急急医院奔去。
经医院检查,秀英男人的脊骨和髋骨多处粉碎性断裂,在医院全力救治下,总算保住了性命。
三生产队长和会计把秀英男人送回家时,挖河工程还没有完工。开始秀英看着上身和两腿几近成了九十度弯曲的龟腰男人时,以为是在河工劳动中出了什么危险事故而受伤的,当生产队长把情况说明了以后,秀英喊了一声:俺的老天呐!便哇地张开嘴大哭起来。她无比懊悔又悲痛万分地自怨自恨起来——当初就不该让男人晚上去河工啊!
秀英拍坐在地上,双手拍打着大腿,悔过难当地泣不成声:俺的人啊!都怪俺啊,俺不该撵你在晚上去河工啊,俺的人啊,这下天塌了,叫俺以后怎么活啊……
这时,生产队会计说:你莫哭了,他这也是为国家为集体,不幸受的伤残,经队里向大队申报同意,认定为工伤,你们全家就是不参加生产队劳动,也享受吃平均粮的待遇,每年还有一百多块钱的补助。说着,会计又从人造革的皮包内拿出二百元钱塞给秀英,说:这是队里给的营养补助钱,逢集买点好吃的,给他补养补养吧。
秀英手捏着这二百块钱,愣怔在那,腮上的泪水啪啪往下掉,她却一动不动地呆住了。
四秀英真是从心里难以接受自己的丈夫由原来的一个棒劳力,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龟腰且步履艰难的残疾人。由于秀英深痛地愁悲及懊悔过度,在哺乳期竟叉了奶,奶水几近没有了。这样秀英的婆婆急坏了,各处寻医问药讨方子,最后在一神仙老太那讨得一方:鲫鱼和*豆一块熬汤,喝了能治叉奶。
秀英的小叔子赶忙就去了南堰的一条水沟里,拦了两节淤泥坝,戽完了一沟水,不到一天功夫,就逮了一水桶鲫鱼,婆婆掺入*豆熬了汤,秀英喝了几天就奶水充盈,孩子吮吸不坍。
在生产队的照顾下,秀英家的日子也算过得不错,于秀英的关心和照料下,龟腰男人也能下地独自挪动脚步行走了。在秀英去生产队干活时,龟腰男人就在家带好孩子,坐在家门口看个鸡鸭望个门。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,孩子也上学了,恰又逢农村实行大包干生产责任制,土地分给各家各户,生产队也彻底解散了,秀英家年年吃平均粮的待遇和补助钱也没了着落,问谁谁不管,问村里,村干部说:生产队都没了,哪还有什么待遇呢?
如此,家里的生活生存重担就全压在秀英一个人的肩上了,她整天忙得团团转,家里一头地里一把,哪里不到哪里不行,风里来雨里去,天天全心扑在几亩地上园上,两头不见天日,回家还得烧火做饭,打猪食喂猪喂鸭的,还得伺候孩子和龟腰男人,往往都累得倒头就睡,天不亮就再起来忙活。
龟腰男人对秀英的艰辛劳作忙里忙外的疲惫身影,看在眼里疼在心中,每每想说些感激的话,可话不出口就又心疼得咽了回去,他觉得话语太轻飘了不顶力的,他也觉得这辈子是亏欠了秀英,有时,他不免就有寻短见的恍惚之想。
农闲时,地里的活计秀英还能忙得过来,特别是农忙的收割季节,别的家庭老少齐上阵,有割麦子的,有运麦子的,有在场上脱粒麦子及翻晒的,可千头万绪的活计临到秀英,里里外外就一把手,于是她就白天割麦子,晚上再拉着平车把地里的麦子运到场上,天不亮再起来和别家合伙脱粒麦子,然后再晾晒。天气晴还好说,天气不好,阴天下雨忙不过来麦子被水冲了的也遇过。
五一次吃完晚饭,秀英拖着腰酸腿疼的疲惫之身,拉着平车去地里拉麦子时,看见她地里有一个人上了满满一平车麦子正吃力地往地头拉,便悄悄走过去,一看是她小叔子来帮拉麦子的,顿时,两眼涌出了心酸的泪水,泪眼朦胧地帮着小叔子把一平车麦子拉到路上,说:“他叔,你忙了一天了,回家歇着吧,这麦子俺拉就行了,不用你帮。”
“嫂子,你够辛苦得了!俺给拉麦子,你赶紧回场上脱粒吧,明天还要割麦呢。”小叔子憨憨地说。
秀英满眼噙着泪水,扯着衣襟给小叔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,说:“他叔啊,真得感谢你了。”
“自己家的活,还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。”
“他叔,俺想不如这样,农忙时,俺们合伙干农活,农闲时,各人各管理自家的庄稼,你看怎么样?”秀英也是在心酸的刹那间想出了这个主意。
“行啊,好。”小叔子豪爽干脆地就同意了。
“那好,俺这就去场上脱粒,连你家的一起打场。”秀英一下子不觉得累了,浑身像充满了斗志昂扬的力气。
六劳动往往在不经意间会产生爱,尤其男女。你帮我,我帮你,不知不觉就配合得十分融洽。
叔嫂几年的搭伙干农活,日子也就过得顺溜了,重体力活由小叔子担当,轻松的农活由秀英快手快腿地忙活着,两家的生活也不疙疙瘩瘩了,看似自然也合乎乡间习俗,村人们也无闲言碎语也无瞎嚼舌头的。
只是一次——秀英的婆婆托媒人给小叔子说媳妇,这事被秀英知道了,便立马火叱叱地撒腿冲到婆家,一把扯着媒婆往外撵,嘴上还说:用不着你来说亲,再来,腿给你砸断了。媒婆被这一吓唬,麻溜溜地跑走了。这下,村人们风言风语地就多了,嚼舌头的有了,形象生动摄人*魄的瞎嘎溜扯的也多了,可秀英仍大大咧咧毫不在乎一切无所谓的豪迈态度生活着。小叔子也仍憨憨厚厚忙乎着农活,闲时,也去工地打个小工挣些钱。
七在这年收割水稻的季节,秀英撵走媒婆的事,不知哪个长嘴驴给传到了龟腰男人那里,他思摩揣测了好几天,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饿,天天看着秀英汗水溻湿衣服地忙着收稻和种麦,到家累得一腚拍在地上歇一会,又赶忙起来做饭炒菜,把饭菜盛着端到男人桌前,自己狼呑虎咽地吃点饭又去干活了。龟腰男人心疼得不知是什么滋味——有爱、有悔、有怨、有气、有恨、有疚、也有疼……
在秋忙季节要过去的一个晚上,龟腰男人穿戴整齐地挪到厕所,摸出一瓶农药,当着甜水一样地慷慨激昂地咕咕灌下了肚……
秀英和小叔子种完麦又在麦地里挖完墒沟,天已黑得不见五指了,秀英疲惫劳累地回到家,见家里黑灯瞎火的,意为男人已睡了。当她做熟了饭炒熟了菜,喊男人吃饭时,却找不到人了。
一瓶农药,让龟腰男人走得坚决彻底,没留一点挽救的余地。
秀英一夜呼天喊地地哭泣不止:死*啊!你心恁么狠的,撂下俺和孩子不管就走了,俺的死*啊,你活着,给俺壮壮胆,给俺看家望门也好的,你怎么舍得撇下俺和孩子啊……秀英肝肠寸断地哭诉着,整个胸前的衣襟都被泪水湿透了,任何人劝说她都不听,直到第二天早上哭够了,便让人把她上学住校的儿子接回来,孩子见状扑嗵一跪就不起了,竟悲痛过度地哭挺过去了。村人们一看赶忙撅胳膊撅腿的,还有掐人中的,齐心协力地给救醒了。
秀英男人悄无声息地就这样去世了,活着的人往后的日子还得过啊。给龟腰男人上过五七坟之后,秀英就和小叔子拾掇在一起过了,没有婚事仪式也没有办喜宴酒席,一切简单得印合了那些闲言碎语。
八不到一年,秀英和小叔子又生了一个女儿。小叔子家里家外就更忙得欢天喜地了,日子也过得如花似玉般地幸福。
可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。没过几年,小叔子竟得了肺气肿并带有肺癌,因舍不得花钱只做了几年保守治疗,最终,秀英姐的二婚男人还是撒手人寰了。
可怜的秀英姐命可真苦啊!但村人们背后言语却说秀英命歹命*,是个剋夫的薄情女人,个个男人见了都害怕躲得远远的,不敢靠前。这样歹*的谣言并没有击倒秀英姐,她也并没有再找男人过日子的意欲和想法。
农村有了机械化后,出力的活少了,她又包了几亩地,全身心地伺候好土地,全力地培养子女上学。如今,儿子大学毕业,工作了,结婚了,她都有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,女儿也情投意合地出了嫁,她外孙子也都有了。
土地新一轮流转后,秀英姐仅劳作二亩地,主要心思放在带孙子及接送孙子上下学。秀英姐忘掉了一切烦恼和忧愁,生活过得也有喜有笑跟幸福一样。
刘希桥,曾在《人民日报》《中国建设报》《江苏盐业报》《连云港日报》《连云港文学》《松花江诗报》《新时代诗典》《当代文学家》《齐鲁文学》《青年文学家》《鸭绿江》《参花》等报刊发表作品,有作品曾获省市征文奖项。著有诗集《农历深情的苏北》。连云港市作家协会会员,赣榆作家协会理事。
作家文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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