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饮食文化源远流长、博大精深。各地区、各民族民间都散落着不少独具地方特色的菜品。因烹饪技艺繁琐、综合成本难管控等原因,很多民间菜品在城市已难觅踪迹……而各地传统宴席菜“八大碗”、“九大碗”便是民间饮食文化中的瑰宝。相传,“八大碗”源自清乾隆年间“满汉全席”之“下八珍”。流传民间后,各地民众依据本土食材、地方饮食口味喜好及风土人情演绎出不同风味和文化。四川人把大碗叫做“斗碗”,九为数之大,寓意完整、吉祥,故逐渐形成独具特色的“九斗碗”菜品。
在外漂泊着,每至年关回家,总遇乡邻摆酒宴,便能品尝到久违的民间美味。今年,在中国人最喜庆、最注重团聚的日子,因为新冠疫情,百姓们居家隔离取消聚会。未能参加一次乡宴,难免一丝遗憾……菜品自己会做,所以比起美食,更让人怀念的,是一种气氛、一种文化。
嫁娶、过大寿或丧葬,无论红白喜事,早年四川农村都会宴请亲戚和乡邻。提前一天就把就近的主事乡厨请来,帮忙打杂者自不用请。邻里间,妇女们自发地拎着菜刀、提着砧板就来了。不用人吩咐,摘菜、切菜,大家边做手里活,边家长里短地聊着,不时传来阵阵欢笑。男人们则负责到各家各户搬来“八仙桌”和长条凳,做着各种准备。主人身揣数包烟,迎接、招呼着远方提前赶到的亲戚,又不时回答着主事乡厨的疑问……
猪是自家养的,早已杀好,由主厨按不同菜品需要分割成块,并吩咐助手逐一进行初加工。但凡谁家有嫁娶或过大寿,一定是提前一年就把猪养上。除了杀灭寄生虫的药,那时的猪全是以菜蔬、青草和粮食喂养,绝无任何添加。杀出来的猪肉,单看肥肉,亮晶晶地泛着油脂,让人食指大动……猪的不同部位,是有其专门用途的。前上肉和后上肉是用来炒的;二线肉用以蒸制“甜烧白”;五花肉片下最里层精肉用以炸酥肉后;余下的用于“咸烧白”制作,排骨炸酥,用做“九斗碗”之头碗(四川人叫“品碗”);肥肠多是以本土红萝卜搭配红烧;其他内脏量不大,当晚用来招待远方来客和帮忙的人正好。肝腰合炒、清烧肚条、酸菜血旺、凉拌肺页、清炖蹄花……再加上自家种的花生用油酥来,撒上花椒粉和盐;炒上两种自家地里种的时令蔬菜,一顿在我们儿时来说的奢华大餐便呈现出来。若是娶亲,客人多的话,至少杀两头猪。前一天中午饭后,须抬整片的斗头猪,封上红纸去迎亲,俗称“过礼”。抬去的猪,主要用于新娘家第二天早上宴席待客用。同时,还需留下整个猪头,用以“谢媒”。由此,整头的猪物尽其用,绝不会有半点浪费,还为主人节省不必要的开支。
晚饭会把来帮忙的全家老少一齐请来,大家围坐一起,其乐融融、开怀畅饭。待到酒酣饭足后,妇女们开始收拾妥当。主厨留下刀功较好的帮忙,男人们难能地聚一起打扑克、川牌,邻居家妇女早早回去腾出客房,换上干净被褥,用于主人家远方来客留宿。
这时,小孩子们是最不愿早早归家的。躲猫猫、看大人打牌、或者找来未炸的鞭炮拆来火药玩火柴枪……平日里黑灯瞎火的夜晚,此时灯火通明,一片祥和、热闹。厨房里,主厨有条无紊地指挥着助手们加工。酥肉、酥骨、酥豆腐干裹上全蛋面糊,在热油中一块块炸成金*色;咸、甜烧白肉坯经煮、上色、炸、泡后切成各自需要的形状;鲜鱼码味、上浆后炸好成型;肘子煮、炸后泡入特制卤汤;鸡、鸭打理干净,汆水后和辅料逐个装入盆中……遇上喜酒的主厨,一边干活,一边用油腻的手抓着酒杯时不时喝一口。炉火和灯光映照下,通红的面颊泛着油光……
炸酥类的面糊是有讲究的,由自家的红苕淀粉、面粉按严格的例加鸡蛋调制而成,不加一滴水,炸出的成品才会起酥,就算冷却或久煮亦不会发硬。甜烧白的夹沙馅是自己用红糖、熟花生仁、熟芝麻、面粉和猪油炒制的,醇甜喷香却不腻口。咸烧白也一定是自家在前几年就做好的咸干柴打底,解油腻的同时突出特有的老坛干菜香……
经过数小时忙碌,“九斗碗”已备得差不多,按出菜顺序分别装入大竹笼。屋外,在地里挖的灶已完成并已架好大锅,只等开火。若是嫁女,连夜就得将“九斗碗”蒸上,因为天亮就会开席,宴后迎亲的人要尽早往回赶。就算同一地区,“九斗碗”菜品一会略有差异,除鸡、鸭、鱼、肘子“四浑”(方言,读kun,全的意思)和头碗、咸甜烧白七道菜品外,其余两道各地不同。粉蒸牛肉、上汤酥肉、龙眼扣肉、块膀、软炸蒸肉……在部分地区,嫁娶和过寿是不能上粉蒸的,因为农村俗称“蒸酢肉”。同时还不能上豆腐、胡豆这些除了在白喜上能上的菜品。
所有准备工作完成后,主厨会最终检查,以免遗漏。一群帮忙的人在凌晨散去,而主人还得再次检查是否将各食材捡好,防猫、鼠偷吃。
天还未尽亮,土灶已搭上蒸笼,焰腾腾的火已烧起。旧时没有电饭锅,米饭都是大锅柴火焖出来的。这项看似简单却又非常考验经验的工作,通常是由烧者完成。先在大锅里将米加水煮至米“爆腰”半熟时立即沥出米坯,留汤饮用。再在锅中加入红薯或老南瓜块垫底,最后铺上米坯,用筷子遍插上孔,沿锅边加入适量清水,加盖用小火焖煮至熟透。啥时沥米坯、水量用多少、火要多大,都需要掌控者具有丰富经验才能保证整锅饭熟透而不焦糊……
时间很快过去,到晌午时,宾客各自入座。有专人负责安排座位,唤“咨客师”。将远方客人和得高望重的长辈安排在上座,再由相关的人作陪。作陪的人须是辈分相当者,还得懂传统礼数、有一定酒量。此时,还有个别乡邻未到,只需放开鞭炮,闻炮声后人便来了。
席间,冷盘(川人叫凉菜)是早已摆上桌的。至少八道,荤素俱有。当大家入席开吃时,有专门的“掌盘师”持长木托盘,双手托举过肩,开始呈上“九斗碗”菜品。上菜是有严格顺序要求的。故名思义,“头碗”一定是“九斗碗”中上的第一道。由酥排骨、蛋皮、坛子肉为主料、水发*花干垫底的“头碗”出笼翻扣碗中后,主厨再在顶上摆上用里脊肉做的红色肉花便出菜。而后是鱼、鸡、鸭、肘子“四浑”和其他逐一上席。咸烧白是最后上的一道主菜,在上完其他炒菜、烧菜后,上素菜前上。因此,当宾客看到咸烧白时,便知今天主人待客的菜已差不多上齐。掌盘师”穿梭席间,高声吆喝着“上菜、拆盘!”就近的宾客闻声自觉端取一份,并将桌上的空碗、盘拆下放于托盘。
图片源自网络相熟的小孩子们围坐一席,学着大人的样子偷着喝酒,时而争抢鸡腿,时而呛得抓耳挠腮,咳嗽不止,引得旁人哈哈大笑。不等菜上齐,便吃得满嘴流油,饱膈不断,自溜到大人桌旁看人猜拳行令,或三五成群游戏……
宾客们逐渐酒足饭饱后,或打牌、或聊天。善后的事,自然又由帮忙者负责。一切收拾妥当后,帮忙的女同胞们稍事歇息,便又开始将收取的剩菜加热,再炒上两道地里时蔬,就着一大锅红薯稀饭,由所有帮忙的人食用。若是娶亲,第二天早上还得摆上一顿“谢亲酒”来招待新娘家送亲客,“九斗碗”自然是必不可少的,又少不了帮厨者们好一番忙碌……
随着人们消费意识的改变,现在农村酒席已由专职的乡厨一手包办。省了不少事,可儿时那种邻里互助的和谐氛围再也不现,“九斗碗”自然也不再是原来的“九斗碗”。或许,等将来不久,人们只能在或许存在的文字中领略这些传统的饮食文化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