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丑文学”突然火了。
顶着赛博朋克的梦幻七彩爆炸头,小熊猫发出一声惊呼:“小丑竟是我自己!”
互联网是这样解释“小丑”的:“舔狗”、“生活不如意,在网上哗众取宠的人”、“自作多情的人”、“前后态度反差巨大,可笑滑稽的人”。
那中间红两边绿的发型,像极了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丢盔弃甲、痛哭流涕的生活。原本怀揣着大大的梦想的我们,在一圈奋勇厮杀后,却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。
小丑文学的背后,是底层焦虑。
底层的焦虑或者愤怒是当今世界的热门话题,东方不亮西方亮,人类互赏大洋对岸水深火热的阶层鸿沟,为并不明朗的明天发一条安慰自己的twitter或者微博,调侃自嘲,早已是人生常态。
韩国导演李沧东的《燃烧》公映已过两年,今天看来,如果男主角李钟秀玩微博,大概也会说一句:
“小丑竟是我自己。”
年,李沧东携《燃烧》进入第71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。在保持村上春树原著淡淡的诗意的同时,也维持了导演本人一贯隐忍、苍凉的风格,本片刷新了场刊最高分,险些早奉俊昊一步夺下金棕榈。
男主李钟秀是失意的小说家,父亲进监狱,母亲早就离家出走。一场偶遇,他爱上申惠美,却被富二代Ben横刀夺爱。Ben称自己有“烧塑料大棚”的嗜好。而李钟秀在试图揭开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时,逐渐发现爱人早已死在Ben的手中。
影片的结尾,李钟秀约来Ben,在天寒地冻的郊野用刀子捅死了他,并将尸体放在车中,点燃熊熊大火。
年,第76届威尼斯电影节也烧出一把大火,《小丑》斩下金狮。这部讲述底层人生的影片,将小我的反抗扩大至无限,掀起狂烈的反叛,用彻底的造反派做法将世界置于烈焰。
不少人将《燃烧》奉为底层对上流社会的、《寄生虫》式的复仇典范。
然而,《寄生虫》是以“寄生”的概念对底层和上流社会进行双重讽刺,最后一幕的爆发,和儿子的信、父亲的寄生生活形成了波澜不绝的隐痛。相比之下,如果从“复仇”的层面解析《燃烧》,就会发现这部电影有些头重脚轻、装神弄*。不说钟秀一幕又一幕寻找“燃烧的大棚”、“枯井”、“猫”,最后这一个刺杀行为也实在是缺乏对现实的冲击力度。虽然杀死了Ben,钟秀你又何去何从呢?
这场大火便显得平平无奇,裹在标准的爱与背叛的故事中,十分流俗,似乎除了“愤怒”,什么也没有了。
然而,它的核心,却并非“复仇”。
《燃烧》写意不写实,虚实相应,诗意极强。
无实物哑剧、委托钟秀照顾却从来没有见过的猫、非洲草原上消失的晚霞、频繁打来的无声电话、惠美儿时掉进的枯井、燃烧中的塑料大棚,这些虚的意象却再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韩国底层社会。
李沧东的电影有一个主题贯穿所有作品,就是穷人的失语症。
哑剧是失语,无声电话是失语,找不到的猫、井和大棚,都是失语。作为穷人,失语是常态。
社会不平,无言以对;法律不公,不敢吭声。
穷人的愿望永远无法变成现实。惠美在非洲见到晚霞,觉得非常美,却希望自己能够随着它一起消失。她离家在外,孤独无依,和自己的梦想一起死去,确实是最好的归宿。申惠美看晚霞,基本等同于卖火柴的小女孩看烤鸭。
不光如此,穷人连自己的基本欲望都难以实现。电影开场有一段惠美给钟秀表演吃橘子的无实物哑剧,说这样“我想吃橘子的时候,随时都能吃到”。并且说,“不要想这里有橘子……真正重要的是你要渴望吃橘子,这样口腔里自然会分泌口水。”
这对白可谓是世界一流的。对于穷人来说,想“吃”东西的时候,根本没有办法满足,只能依靠幻想“随时”解决自己的需求。
这样看,对底层的悲悯,似乎是《燃烧》的内核。
然而,也不对。
《燃烧》的手法,是让水开到99度,停住,引而不发。
李沧东在这一点上,做到了极致。
从结构上很容易发现,影片是以李钟秀的限制视角展开的。每一场戏都有他,从与申惠美相识,到逐步破解谜题,一路跟踪Ben,李钟秀看到的东西,就是观众看到的东西。
然而,在影片末尾给出一个李钟秀坐在房间里写作的全景镜头后,画面一转,来到了Ben的公寓。Ben戴上隐形眼镜,给又一个新交往的女人轻轻涂抹口红。
这场戏夹在李钟秀写作和杀人的两场戏之间,临近剧终,不声不响,却是解密《燃烧》题旨的钥匙。
一部限制视角的影片,为何突然转变,加入一幕全知全能的戏?Ben和暧昧女子的举动,我们是怎么看到的?
再回到影片开头,李钟秀透露自己写作不顺,一直在练习,身陷创作焦虑。而经历一系列毫无结果的追寻之后,爱人被Ben杀害,他却安安稳稳地坐到了桌子边,开始创作。
展现李钟秀写作的场景时,镜头慢慢拉远,直至整个城市缓缓出现,这一镜头语言是一个相当确切的标点:影片理应到此结束。
这后两场化妆和杀人的戏,其实是他笔下的小说情节。
李钟秀作为“愤怒”的底层,跟Ben的对抗,从来都是胆小卑微、如履薄冰。Ben当着他的面接走申惠美,跟她玩暧昧小游戏,看赤裸的她跳舞,并平静地说“她随时随地都能睡着”的时候,李钟秀做出的最勇敢的举动,不过是到韩国的田野走一走……
申惠美如Ben所说“像烟一样地消失了”,我们可以想象这个离家漂泊的女生遭受了多么惨烈的谋杀,而作为她“在韩国唯一的朋友”暧昧男友李钟秀,则在满怀对上流社会的愤怒中,将她的遭遇变成了素材,写进小说,解决了自己的创作焦虑。
一个有趣的细节是,在Ben为女人涂口红时,可以明显看到她闪露出一点不舒服的神情。按说涂口红这事Ben应该是手拿把攥了,情场浪子,家里就备着化妆箱,怎么会让对方不舒服呢?其实在李钟秀的想象中,Ben根本就不会化妆,他为如廉价饰品般的女人化妆,不过是像他做饭一样,“为自己做祭品”而已。涂口红,其实也就跟刷烧烤酱差不多。
李钟秀压根没完成复仇,甚至都没有尝试复仇。他只能写作。他露出的那种像羊一样迷惘绝望的神情,就是这个世界千千万万底层人民内心的生动写照。
看懂了这一层,我们再看影片开头那场吃橘子的戏。
“不要想这里有橘子……真正重要的是你要渴望吃橘子,这样口腔里自然会分泌口水。”
李沧东辛辣地指出穷人思想巨大的局限:自我麻木,自我疗慰。
而我们的鲁迅也在百年以前,清清楚楚地写到这一点:精神胜利法。
“燃烧”,只是一个巨大的讽刺。李钟秀的燃烧,仅仅是被生母抛弃的噩梦,是幻想故事中的烈焰。申惠美死后,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躲在她的公寓,像以前那样麻木地打着手枪,安慰自己一地鸡毛的尊严。
李钟秀背地里的执着、痛苦,和在Ben面前的无所适从,正是底层对上流社会半掺羡恨、半掺恐惧的真实面貌。那把大火,不过是将我们缓缓燃烧罢了。
小丑,是我们自己。